當你把一些東西視作理所當然的時候,它們所有的價值就會忽然消逝不見。
這些東西,不論好的壞的,令人高興或難過的,值得珍惜的或相反的,全然是一種脆弱的概念,建立在人的情緒這種薄弱的基礎上。
換言之,習慣使人淡然、習以為常所以意興闌珊。

只是我沒有想到有些事情竟然會這麼地容易習慣。


才在不久之前,晚上跟著學長去向病人說明。
三人房窄窄的空間裡,病人的老婆、兒女擠在床邊。這個疏離的社會,真要發生了什麼大家才會又聚在一起。
住院醫師第一年而已,說這些話竟像是演練過幾百次了。
你這癌症發現的慢,破了,肚子裡全都是了;
所以這就是你肚子漲起來的原因;
可能只剩一二個月好活了。
家屬紅了眼眶,雖然他們比病人還早就知道了。
(爸爸/老伴,我們愛你。)
病人出奇地冷靜,點了點頭,但那也不過是幾秒鐘的事。
這幾秒鐘像有幾十分鐘這麼長,什麼東西凝結在空中似的沒有人說話,這氣氛綿密地化不開,令人窒息。
(我們愛你。)
然後我第一次看到淚水這樣從一個男人的眼中流下,沒有哽咽就只是淚水不停地流,原來淚水真的是能夠這樣流的,兩道泉水似的,他眼睛濁濁的,但淚水是清澈的。
(我也愛你們。)
他可能心裡早就有了個底,但捨不得就是捨不得。
我都快要哭了。

又是一個晚上,一邊打著病歷,一邊聽著學長和家屬們的對話,門輕輕關上,小教室裡,那種不知名的東西又開始凝結了。
這邊要跟各位說明的是,x先生的狀況很不樂觀,也許今天深夜或明天就會往生。
對,真的撐不了幾天了。
如果危急了,有些急救,可能可以讓他再延續幾個小時的生命,但會讓他受到更多的痛苦。
對,這些急救不會讓他好起來,只是拖一下而已。
法律上,我們無論如何是會做這些急救工作的,除非他自己決定我們不必要這麼做。
對,他還有意識,所以由他自己決定,你們不能幫他決定。
(哥哥會想要乾脆一點吧。)
(可是,真的不可能了嗎?)
我繼續打著我的病歷,家屬說話都帶著些哭音了。

又是一個星期的開始。
這位先生從加護病房上來,我每天都跟著老師去看他。
導尿、放鼻胃管、抽腹水,我都在旁邊幫忙。
我幾乎可以想像他也許才不過幾個月前,位高權重發號施令的樣子
但也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無法行動、包著尿布、腹部鼓漲、全身泛黃的模樣。
敬愛他的部下們也都看到了。
(…)
祝主秘早日康復。
數不清的卡片放在窗邊,前幾天天氣好的時候,隔著一面玻璃,外邊的陽光燦爛,而蘸了亮粉的卡片上反射著陽光令人目炫。
有的時候甚至錯亂的以為那麼多人的祈福將會有用。陽光,帶給地球生命的陽光。
不過隨著意識的消失,他呼吸越來越喘,皮膚越來越黃,或許也越來越痛,但他沒辦法告訴我們。
陽光終究照不亮走到盡頭的生命。
還不到五十歲啊,老母親哭了,在門外拉住老師。
雖然可能也沒有用了,但還是給他吃那新藥吧。了我們一個心願,我們能告訴自己真的能做的都做了,拜託,用那新藥吧。
老師沒有答應。
妻子眼淚卻是早已流乾。
這就是這個病的nature course,改變不了的。
對,nature course,跟課本上的一樣,我都能知道他接下來會怎麼樣了。

今天早上看到老師在簽死亡証明,才知道他昨天半夜走了。
沒有太多的感受,明明我看著他循著nature course走了人生的最後一段。
我稍微訝異自己竟能如此等閒視之,可能是對於生命的消逝已經漸漸習慣。
但這不過是我親身接觸的第三個例子。
又或許是因為所謂的nature course。
他媽的nature,就算是這樣全在意料之中,還是截然不同的生命,對他和所有重視他的人來說,都是獨一無二的course啊。

不管我們願不願意,真的都會習慣的,在看過太多之後,所有的事情都變成所謂的nature course,屢見不鮮了不是嗎。
這又是一種弔詭,唯有處之泰然,才能冷靜客觀。
視病如親嗎?那我早就哭的淅瀝澕拉的了。

那房間馬上就收拾的乾乾淨淨,很快的下一個人就要住進來了。
他不會知道上一個是怎樣的人,痊癒回家了或是走了,儘管他也可能是循著一樣的nature course。
這好像真的是一種常態,所有的事情都如常地運行著,這不過是這龐大的醫院裡,一件再平凡不過的事了。
每天都在凋零著的,這就是醫院。
大家也早就都習慣了。
醫院,本來就是個開始與結束、希望與絕望、快樂和悲傷的綜合體。
人生的第一站,常常也是最後一站。
我們在歡喜中來,在悲傷中離開。
滿懷希望地踏進醫院,往往等著的是絕望的消息。
於是就真的習以為常了,就算不是現在,也是在不久的將來。


而只有夜闌人靜時,一個個熄了燈的病房裡
他們的手緊緊握著,希望能夠永不放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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